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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世情缘 ┃ 行云流水忆当年

行云流水忆当年

萧诏玮

  我于1961年来福州市人民医院跟师习医,日子飞轮、光阴脱兔,岁月不居、人情易老,细数流年,迄今已阅五十又六年矣。时值舞象之年,而今皤然老叟矣,恭逢我院七十华诞,怀旧情切,琐忆如下,聊作岁月之留痕。

读书

  福州市人民医院,设有教务处,主任系吴味雪先生兼任,他医、史、文、哲、诗、书、篆,堪称七绝;副主任是林浩观先生,他讲课条理清晰,板书正楷,一丝不苟,字如其人;谢维勤先生风格生动活泼,倪筱楼老师谙熟榕医典故,陈兴珠先生烂熟伤寒,徐世龄先生擅长温病,他们系专职教师,学富五车,又有长期临床实践,且经京、沪等地师资班游学,讲授基础科目自然游刃有余。

  吴味雪先生的治学方法,给我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他认为治学第一要有背功,即要背书。有一次,他说医生是“狗”,四座闻之愕然,他接着说,狗有两大特性,一是会吠(福州话音为背书的背),二是会咬,不要生吞,要咀嚼消化。少年不背书,到了把笔忘字的年龄,有何能为?医生临证看病偷书翻阅,是为病人所不齿的。“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记忆是学问的舟车,诚哉至理名言。

  吴师主张不动笔墨不读书,买书不如抄书读,我曾看到吴师手抄本数十册,他认为只有抄书才能加深记忆,有助领悟,与泛泛之阅览者收效迥异。这与我之后看到的榕医前贤陈登铠先生的座右铭:“宁可读破心头血,勿使临证下笔愁”,异代同符。医生的经验在于读书与临证,不读书者何以业医?

  吴师学习方法,有云“看厚、抓中、读薄”,厚、中、薄指的书的厚薄,即码数的多少。以《伤寒论》为例,其时南京中医学院,著三部书,《伤寒纲要》(薄)、《伤寒教参》(中)、《伤寒译释》(厚,上下两册),以“中”为教材,薄的书要烂熟,厚的书随便翻翻,为是记忆深刻,又可扩大视野。

  吴师教诲:“闲书不闲”,因为中医与文史哲水乳交融,可看些医话、杂著、笔记之类,既轻松愉快,权作休息,又可增广见闻、裨益身心、补史阙事、有益医事,其中趣事轶闻,可抵掌风流、膏润笔端。

  吴师治学,其间可追、可记、可品味之事甚多,而今宛然在目,余甘回味。其养成我爱书、嗜书、读书的习惯。忆昔,我是南街新华书店和古旧书店的常客,五十年前的书价今天看来也实在便宜,一本《幼科铁镜》只需三四角钱,对心仪书籍有时用米票换书,这是需要相当的勇气与毅力的,但生性驽钝,又乏恒心,以致碌碌无成。黄任云:“少不及人今渐老,树犹如此我何堪”,抚今追昔,有负师尊教诲。

师承

  业师陈桐雨先生是福建省名老中医、福州桂枝里陈氏儿科第六代传人。福州陈氏世业儿科二百多年,最早业医的是仕甡、仕勃兄弟,至第三世刚济,医声大噪,曾治愈周莲知府之子沉疴,周莲赠联曰:“青囊三世泽,红杏万家春”。四世医燮藩,1902年任福州最早中医公会副会长,精治痘疹。五世医笃初,医诗画三绝,曾自撰楹联:“门前老树不知岁,河上长流无尽时”,以赞陈氏医学源远流长。

  余奉列门墙,追陪先生杖履二十余年,师认为儿科由内科发展而来,至宋代已列为专门,故在内科基础上,须通读儿科专著,除《小儿药证直诀》等名著外,尚须通读《麻科活人全书》,所以诸弟子皆人手一册。

  吾师遣药,有是病用是药,不废温凉补泻四笔,但小儿纯阳之体,有易热病机,毕竟热病居多,故更注重温病。用药不立异矜奇,轻病用轻药,轻不离题;重病用重药,重不偾事。

  吾师赠言:“勤有功,嬉无益,莫将点滴等闲看,水到成渠从累积。”此乃历经练识之言,余以为可与时下师承者共勉之。

  临证侍诊要领有三:

  勤记。忆及吾随陈桐雨老师学习,师尊赠言,余心中存之,无日忘之。吾师门诊诊务繁忙,无暇解释,要求学徒勤于摘记病案记录,辨证要着,方药特色,比如芽儿呗乳(先天性幽门狭窄)用启膈散,先天性胆管闭锁不全用茵陈蒿汤,加四川金钱草等,须及时记录,不理解的亦须记录备问。

  多问。对于疑惑之处,诊余要及时请教,门诊闲暇之时亦可见缝插针简短发问。比如看到老师用郁甦参、肺风草等等,师之答疑,指点迷津,详析底蕴,如醍醐灌顶、沁人心脾,如春风风人,如春雨雨人,开慧迪智,顿获解难之捷径,胜读十年书。我现在带教,门人与我也时有切磋,比如某日某生见我开金蝉花,及时发问,下班后予以答疑。

  敏思。临床札记,要加以整理,审谛覃思,对老师学术脉络才能有所理解,从中探索老师经验中的真知灼见、独特经验,总结撰写老师的学术思想与经验,对提高自己的学术水平大有裨益,也是弟子应尽的责任,对师门的回报,对杏林的贡献。

  因为要写文章,下笔泉涌,此须有学问根底,平素必须勤读、勤记、勤背,这需要谢绝荣华、不趋热络、闭门枯坐、青灯黄卷。徐灵胎目尽五千卷,所以下笔有神;吴味雪先生常讲医生要有“背”功(背书)和“咬”功(消化),确是经验之谈。

  余以为临证侍诊所学的经验是鲜活的、亲目能睹的,无侈言之嫌,有独门之特色,如:

  循肤摸疹,凭热可知

  治疗麻疹必须审察麻路。吾师陈桐雨先生于冷天不必令患儿袒露身体,仅用手伸入,循肤抚摸,即可判断麻路所至。忆20年前,某日春寒料峭,吾师以此法断言一患孩麻路至膝盖,腹部疹朵密集,大腿至膝稀疏,膝下无疹。其母哑然失笑,怀疑手触何能如此精确,遂当众自行给患儿解衣,诚如其言。

  吾师曰:“麻为阳热之证,非热不出,疹朵出至何处,该处皮肤即呈温热,未至之处较冷。患儿腹部灼热、大腿温热、膝下较冷,泾渭分明。大腿虽疹子隐约,抚之尚未碍手,仍可以热感判断。”此乃陈氏家传儿科二百余年之经验,屡试不爽。

  疹门望疹,信而有征

  望面色,审苗窍,为麻科四诊之要领。吾师治疗首重观察两颧有无皮疹,若两颧见疹,疹色红活,便点颔笑曰:“疹门已开。”若胸腹皮疹颇密,独两颧无疹,俗谓“白面痧”,刻刻须防变证。麻疹一证,脏腑之伤,肺则尤甚,两颧无疹,面色苍白,色白属肺,须防邪毒内闭肺生变。二铭居士《瘄略》附录中说:“颧俗称瘄门,凡周身俱透独此处不起,即过月余亦多喘变。”

  忆及吾师曾指导学生,对本院200例麻疹合并肺炎患儿的临床资料进行分析,其中“白面痧”者竟达163例之多,而且“白面痧”等出现在肺部体征之前。足见吾师重视“疹门”,可谓信而有征。

  宣肺启咳,功不可掩

  福州民谚云:“咳嗽一声,疹出一朵。”盖麻疹邪毒自口鼻而入,侵犯肺脾二经,肺主皮毛、脾主肌肉,故疹子隐隐于皮肤之下、磊磊于肌肉之间。吾师认为民谚不无道理,咳嗽可令皮毛疏松,有助麻疹外达,使邪有出路。吾师遇疹出不畅者,常追问有无咳嗽,如无咳嗽者,常用陈皮启咳,麻黄宣肺,南山楂和中透疹。

  一壶冰水,一炉炭火

  麻后宜凉,甘凉生津确为善后之法。某年,时届盛暑,一患儿麻疹收没3天,恣啖荔枝,见绕脐腹痛,吐蛔,烦躁口渴。邀师往诊,望其舌红苔黄,按其脉数。师曰:“麻后火毒未清,复啖荔枝,一粒荔枝一盆火,致胃火炽盛,迫蛔上窜。”师投清热安蛔汤,加重石膏( 100g),以冀火清蛔安。师诊毕回府,途中遇一友人,其行色匆匆,面带愁容,诉曰其女泄泻不止,急邀吾师一诊,师至其家,得知麻后频服荸荠汁,始见便溏。家属不以为意,以为“千金难买六月泻”,服该汁已2天,今大便竟达10余次,神疲肤冷、面色白、舌淡苔白、脉象沉细。师认为该孩出疹如期,收没及时,发热和缓,疹谢热退,渐入佳境。仅须芦根、茅根代茶足可善后,怎奈过服寒凉,损伤中阳,即泻却不改陋习,以致脾肾阳虚,急予附子理中汤。

  吾师一日之内治疗麻后症,一用石膏,一用附子。一壶冰水,一炉炭火,均获良效,一时传为佳话。

  诚然学习杂志、书籍是十分必要的,但有的医书纸上千般妙,下笔却不灵,尽信书不如无书。

  嗟呼!先师见背,忽忽卅余年,趋庭问字,俱成往梦!先师生为儒医模范者,殁作儿童保护神。其奠基我院儿科,全婴活幼,弘扬瑰宝,功莫大焉。正是:建院称稀长岁月,活幼望重寄春秋!

德诚

  市中医院名医云集,令后学肃然起敬的,岂止医术高明,尚且品德高尚,陈桐雨老师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宗旨,尤尚慈仁,视儿之疾,若病在身。门诊无日不过午,翔辩证,无倦色,兢兢厥业,著手胥春。

  邓少杰先生是省名老中医,他慈眉善目、豁达开朗,善与后生结为忘年交。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率先贡献枯痔钉秘方,受到有关领导褒扬。他经常告诫后学云:“无恒德不可言医”。聆听邓伯讲古,吾辈如史立人、陈超备、林镇国与余皆接踵而至。邓伯曾以清末榕医典故——“时来十二月受暑,运去三少爷得胎”,以证医誉日隆,宅心直慎,时隔四十多年,却记忆犹新,现始誌如下,以飨同仁。清朝末年,榕垣某医,精通内、难,烂熟伤寒,临证批案,笔走龙蛇,处方遣药,擅用桂附,颇具卓见,驰名遐尔,诊务繁忙。然某医自视甚高,临诊常讥讽他医,且时又呵斥病家,继而不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夜间沉溺雀战,或通宵达旦,日间则时精神恍惚。一日,其为患者切脉,半明半寐,病家所问,他非所答,处方列十味,重复者三味。病家接方,叩问先生所患何病,他竟脱口而出:“受暑!”其时正隆冬,窗外飘雪,室内闻者哗然。某医方霍然梦醒,自知失语,狼狈不堪。但他毕竟出道已久,神定之后,见病家身着皮袄,遂心血来潮,诘问道:“何时穿此皮袄?”病家云:“因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今晨出门山妻从皮箱中取出,方才匆匆穿上。“某医遂颔首笑曰:“皮袄炎夏晒霉之后,不通风,即藏之皮箱,暑气未消,隆冬着身,是而得病。今据脉诊病,受暑无疑。”该病家云晒霉之事乃下人所做,抑或丫环偷懒不将皮袄通风亦未可知,无力辩驳,致某医强词夺理,以圆其说。

  由于某医医风日下,结怨甚多,嗣后有好事者,定欲使某医声名狼藉而后快。有二三破第秀才征某宦三公子同意,令其托病在床,诡称少奶病态恹恹,不欲出门,重金急请某医出诊。某医入其室,三少爷从帐下出其美腕。某医见其雪白如藕,更兼其母代诉厌食旬余,时时欲呕,身有病而察无邪脉,某医起身作揖,云其有喜可贺,可勿沾药。讵料三少爷从床上一跃而起,言本少爷年方二八,岂能得胎?某医愕然,手足汗出涔涔,情知上当,却理屈词穷,饱受羞辱,无言置辩。三少爷得胎之谈不胫而走,成为茶余饭后之笑料,某医声誉也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流派

  福州市人民医院大医云集、名著山积。王德藩执八闽伤寒之牛耳,摇木铎而作金声,榕垣名医半为门生。何秀春为大方脉巨擘,高擎时方大纛,三山谁人不识。尚有五大名医声达遐迩。妇科五世医孙浩铭师,医贵虚心,临证兢兢,健脾调气,屡建奇功,榕妇之病笃者,戚党临存问,必相咨问:“已诊孙先生否?”其见重于世若此;儿科六世医陈桐雨师,擅治麻疹及疑难等病,绝学秘招,活幼存婴,八闽誉之“儿科圣手”;邓少杰秘制枯痔钉,怀丹心而济世;黄廷翼独擅浅针,执妙术以活人;郑孙谋推扬气化,遣药清灵,四两拨动千斤;吴味雪学富五车,奇才命世;李楚銮会通中西,谙熟草药,独步医林;林增祥擅长温病;陈兴珠崇尚伤寒;林贤凯骨伤高手;郭禧栭、林法焜、陈师佗、陈明藩、穆迪民、郑镜如……皆各有师承,各有发挥,杏林之翘楚也,立足芝山,纵目左海,闽医科别齐全,流派分明。早在1986年孙坦村院长为弘扬瑰宝、造福生民,力主开展榕医流派研究,他领课题同仁自甘寂寞、谢绝纷华、孜孜矻矻、专心一致,历时八载完成“福州近现代中医流派研究”,继之黄秋云院长重视历代中医特色探讨,探源溯流,探芳捃遗,审谛谭思,付梓分芹,不遑宁息。近5年我院领导专注中医院建设,殚精竭虑、砥砺风行、成就斐然、彰在人口,在闽派中医研究方面,在张峻芳院长领导下,甚有收获,科技成果获中华医药学会2项,福建医药学会、福州市人民政府奖励各1项。探颐闽派中医,吾侪当全命效力,揽胜壶天,扬芬榕医,摇笔挥翰,不遗余力。

  (作者:早年师从福建省儿科六世祖陈桐雨名老中医,系陈氏儿科第七代传人,全国名老中医药传承工作室专家、福建名中医、主任医师、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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