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纲 原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院长
1976年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主任医师、外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医师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外科医师分会副会长兼上消化道外科医师专委会主任委员、中国抗癌协会常务理事兼胃癌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上海市抗癌协会副理事长兼胃肠肿瘤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上海医学会副会长兼外科学会主任委员。
“不要再开刀了,开一个,死一个。”去年起,朱正纲开始去“拦刀”,他在不同的学术场合跟医生们说,不要轻易给晚期胃癌患者开刀。
来源:文汇教育
“我不知道我能拦下多少刀。”坐在办公室,朱正纲教授神色凝重。
他是上海瑞金医院胃肠外科的带头人,也是我国胃癌诊治与研究专家,就是他领衔的“一滴血筛查早期胃癌”正从实验室向市场转化。但近一年半,他的重心摆在胃癌晚期患者身上。
按现在的普遍认识,手术切除是这类患者的最后希望。可朱正纲不这样想,这一年来他到处去“拦刀”。他说开刀没用,还会起反作用。
朱正纲顾不上得罪同行,他着急的是明明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了,但太多医生不了解或不敢尝试,结果是一些患者牺牲在“未进步”的医生手里。
人类对抗肿瘤已逾百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曾说,回首过去200年,人类对肿瘤的认识已从盲人摸象跨越到管中窥豹。那么,下一步怎么走?
朱正纲医生的鼓与呼,让人意识到一种被忽略的可能性:人类对抗肿瘤百年,比起科技的创新与进步,人的观念进步更重要。
近日,第十一届全国胃癌学术会议在北京举行,朱正纲担任大会共同主席。在这个我国最高级别的胃癌大会上,一系列新数据让他轻松不起来。
去年,全球新增100万例胃癌患者,中国占42%。这数字每年这样增加着,构成一个庞大的患病群体。胃癌在我国各类肿瘤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已排名第二。
“我们的问题是胃癌早期病例太少,仅占10%,也就是说90%新发现的胃癌都到了中晚期。对比我们的邻居,日本、韩国的早期胃癌发现率达到50%-60%,个别发达城市达到70%。”朱正纲说,胃癌早期发现水平跟经济水平有关,将早期胃癌筛查纳入医保、推广早筛项目、全民健康宣教等都有助于发现早期胃癌。
这些年,我国利用早筛项目、内窥镜(包括胃镜)等手段,将我国的胃癌早期发现率从3%拔到了10%,但面对大量晚期患者,这个数字是苍白的。在瑞金医院,早期胃癌发现率已经达到22%,大大超过了“国家水平”,但这仅仅是在一家医院。
因为早期诊断率还不高,大量病人拖到了晚期才被发现。
这天上午,朱正纲看门诊,47岁的女病人两年前查出胃癌,晚期,在上海一家知名三甲医院开刀。但现在,肿瘤复发了,且大面积转移。一双儿女焦急地跑来问朱正纲怎么办。朱正纲看着她的手术记录,内心翻江倒海。
癌细胞美得甚至有点像艺术画,但它们也极其狡猾,会“伪装”,也会躲避人类的免疫系统,一代代医生在致力于搞清楚肿瘤到底是如何发生、发展的。
“我们对中晚期胃癌的认识已经落后了。”朱正纲记得老师傅培彬、林言箴这代人常说肿瘤能开刀的,肯定首选开刀。这之后,再化疗、放疗。老一辈对这种治疗方法形象比喻说:就是先把大山(肿瘤主体)搬掉,再用化疗、放疗等把周围的小土块清理掉。
学术上把这称作“去肿瘤负荷手术”,走到今天,这种治疗观念已深植于全国大小医院,晚期病人跑到医院里,来一个,就开(刀)一个。
可怖的是,就跟踪一年看,晚期病人开刀后没多久就复发了,生存期很短。
“不要再开刀了,开一个,死一个。”去年起,朱正纲开始去“拦刀”,他在不同的学术场合跟医生们说,不要轻易给晚期胃癌患者开刀。
朱正纲不是唯一的“拦刀医生”,与他一道奔走的,还有北京协和医院、上海中山医院、上海肿瘤医院、北京肿瘤医院等大医院的一些医生。他们说,希望把整个肿瘤治疗行业的观念转变过来。
让这群大多是外科医生的西医反思手上这把刀的,是近两年国外提出的“转化治疗”新概念。
这是一项前瞻性研究,它颠覆了传统的肿瘤治疗观念,认为肿瘤治疗应该是在手术前先把病灶控制好,把转移灶缩小甚至消除。就是先“转化”肿瘤,把大肿瘤转成小肿瘤,把晚期肿瘤转化到中期、甚至早期,然后再开刀,达到手术切除甚至根治的结果。
“术前新辅助腹腔与全身联合化疗”(简称NIPS治疗)就是基于这个概念的新治疗方法。一年多前,瑞金医院开始探索这种治疗方法,结果令医生们吃惊:原本大面积扩散的肿瘤细胞不见了,腹水不见了,拳头大小的肿瘤缩小到豆粒大小……一批晚期患者在几个疗程的NIPS治疗后,再接受肿瘤手术切除,存活至今。
而此前,医生给他们的生存期预判仅仅是3-6个月。
“要是去了其他地方治疗,现在怕是已经装进‘小盒子’了。”一个在瑞金医院接受NIPS治疗的胃癌晚期患者感激不已。这个患者治疗至今已一年多。
瑞金医院应用NIPS方法已治疗30多例晚期胃癌病例,手术转化成功率达到70%,其中RO切除(相当于肿瘤彻底切除)达到77.8%。转化治疗后,患者生存期都已达到一年以上,生活质量也都不错。
超过七成的晚期患者治疗后得到肿瘤彻底切除,这个成绩让国际同行都侧目,对这群医生而言跟打了兴奋剂没两样。
“原来我们一个都做不到。”朱正纲说,这一年半给他们一个很重要的提示,技术上的创新是重要的,但观念的创新更重要,不然,难的东西永远没人去碰,也就永远难以有突破。
这群首先被刷新了观念的医生堪比“种子医生”,他们开始传播新观点。
“我们担心全国千千万的基础医院还在实践旧理念,一批批患者白白地牺牲。”
“我们不像国外有指南,一旦更新全国通行,我们没有这套体系,大医院一定要站出来喊,告诉大家新的方向。”
医生说,我国大小医院林立,要让医生的观念迭代,现下唯靠“种子医生”出来喊话。这样的传播效率有限,随机性也很大,但这是现状。
不过,“种子医生”要把新观念传播出去,并不容易。
“中国胃癌晚期病人开刀都活不过一年,其中有学术因素,也有非学术因素。学术因素是我们现在的治疗技术、水平还有限。非学术因素有收入分配、医疗服务定价等,比如,开刀对医生来说,收入更高些。”朱正纲谈到。
医生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延长患者的生命,如何规避“非学术因素”干扰?在瑞金医院,朱正纲和同事们已在探索多学科联诊模式(MDT),肿瘤内科、病理科、放射科、外科医生坐到一起讨论,为每个病例制定治疗方案,而不是“不由分说地拉去开刀”。
“过去我们外科一味追逐开刀,手术难度很大,医生也很累,手术后的效果还不好。现在讲求的是转化,怎么把晚期转化到相对早期,降期对患者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朱正纲现在更愿意称自己是“肿瘤医生”,外科医生更关注开刀漂不漂亮,拿不拿得下,肿瘤医生则更关注患者到底能活多久,活得好不好,这有本质区别。
在与肿瘤的过招中,外科已显露出它的极限。
为什么晚期胃癌患者在术后活不过一年?朱正纲分析,晚期肿瘤扩散广,转移灶往往开不干净,结果在手术打击之下,肿瘤自带的免疫系统受到刺激,导致它们启动更强烈的反扑,在生物学上就能观察到肿瘤细胞加速增值,临床上就会观察到晚期胃癌患者在手术后很容易复发,且来势汹汹。
“转化治疗”这种国际上的最新肿瘤治疗正是试图规避外科的局限。
尝到这种治疗的甜头,令朱正纲这样的“种子医生”现在迫切地想做三件事:
第一,让社会知道晚期病人不要“病急乱投医”,不要轻易放弃。
第二,想对医务人员说,观念要更新。
第三,继续坚持基础和临床相结合的研究。
“我真有点急了,‘转化治疗’可以挽救一大批病人,但这个理念远没普及。”
朱正纲算了算,瑞金医院也好、协和医院也罢,一年胃肠外科也就看三五千例病人,对比每年全国新增的42万例胃癌患者,真是大海中的一滴水。
“种子医生”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声音再放大。
朱正纲致力于牵头全国的多中心研究,希望纳入更多病例,进一步复制、推广成功经验,并结合基因测序、关键基因筛查、个性化用药等基础与临床结合的角度做深入探究。
这个经验国外学术界也很期待,因为国外晚期病例有限,大部分病人在早期就被发现了。■
【延伸阅读】
顾晋:面对病人尊严和肿瘤治疗规范,医生该如何选择?
顾晋 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
1959年出生。北京大学首钢医院的院长,北京大学肿瘤医院主任医师,教授、外二科主任、博士生导师。 被誉为“中国结直肠癌领域的第一把刀”。
“我丈夫才30多岁,您让我们等死吗?”
小Y又到我门诊。落座后,他平静地告诉我:“肝上又出现了转移。”面对这样的坏消息,这个只有30多岁的小伙子,显得十分淡定。
思绪回到三个月前。一天上午,一个女子带着她丈夫的片子来到我的门诊。我看了片子,觉得没有治愈希望了。这个病人只有三十出头,直肠癌手术后造口复发的肿瘤很大,占据了腹壁的1/4。这种情况十分罕见,而且可疑肝转移。女子带着病历跑遍了多个省市的大医院,得到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能手术了”。
女子把手机拿了出来,翻出丈夫肿瘤部位的照片让我看:“大夫,他现在太痛苦了,没法出门,造口部分的癌侵及了他大部分腹壁,又化脓了,每天衣服都没法穿,任何的造口护具都不能用,无法扣住巨大的腹壁病灶。”看了照片,我的内心又一次震撼。从医三十多年,我第一次见到腹壁造口癌复发的大范围侵犯,何况又是可疑远处转移。
我对她说:“这个病灶范围太大了,又不除外转移,做不了手术了。”
女子听了我的话,立刻显得很激动:“大夫,听说这个手术您是最有经验的,如果您都不做,我们就没有希望了啊!我丈夫才30多岁,您让我们等死吗?”
“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下次把他接来您看看吧。”她说。
“………”
2周后,女子真的带着他丈夫出现在我的门诊诊室。这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瘦瘦的,高高的。坐在轮椅上的他,由于肿瘤的折磨,面色惨白。见到我,他勉强露出了笑容。伴随着他进来,我闻到了一种粪便的气味。
“我看看,躺到检查床上吧。”我说。
“大夫,有点脏。”小伙儿有点自嘲地喃喃自语。
他解开衣服,我看到了他腹壁上的肿块,粪便和脓液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患者的腹壁肿瘤比上次照片上看到的更大更严重。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造口部肿瘤,这样的病变肯定是不能做手术的。
“好了,你穿上衣服吧,到外面等一下,我和你夫人说说情况。”我准备拒绝手术,但是看到这个小伙子渴望生存的眼神,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他——我不能给他手术。
“大夫,您和我直接说吧,我全都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也去了许多医院,听到的意见我都能够承受!”小伙子这样说。
“我觉得你的病灶太大了,又不能除外远处转移,做手术对你没有好处。你已经去了许多医院了,相信大家的意见你也都知道。”
小伙子听了我的话,一脸失望,但是看得出,他对我的意见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您不愿意给我手术,您看我现在这样,没法出门,我一点尊严都没有啊!”小伙子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神经。是啊,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伙儿,带着这样的病痛,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且不说活多少时间,关键是活得没有尊严!但是,我也清楚,医学是有限的。从临床医生的手术指征看,有可疑远处转移,这种情况下手术是禁忌的。但我还是不想马上就再一次当面拒绝。我又和他简单聊了几句,得知他是学日语的,在一家公司工作,孩子很小。
“我其实想帮你,但是……”
“大夫,您真的不要拒绝我,我已经走了许多医院,您要不给我做,我就只有等死了。大夫,我的孩子只有四岁,我想看着我女儿长大……”说着说着,小伙已经满含泪水了,站在一旁的他的夫人也泪流满面。
我真的心动了,不为别的,为了一个年轻父亲的请求,为了一个30多岁的小伙能有尊严地度过他的余生。我也是父亲,我知道一个父亲对孩子是多么重要!于是,我决定给他做手术了!
夫妻俩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2周后,手术很顺利,病灶拿走了,小伙子康复也很顺利。再见到他,他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知道,他真的开心!
现在,他又出现在我的诊室。
“大夫,肝脏核磁显示我可能有肝转移。”他十分淡定地告诉我。
“没关系,我会给你想办法,你别怕!”我说。
“大夫,我一点都不怕!有您我就有希望!”他这样说。
“我们一起努力吧!”我说。
他们夫妻俩看着我坚定地点点头。
现在他的肿瘤出现了肝转移,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但是当我看到他穿着正常人一样的衣服,像正常人一样走在诊室外的走廊,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只有我自己感受得到。通过我的手,给他自信,让他昂首前行,但谁知道这其中的辛酸和苦衷?谁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与艰辛?当医生久了,科研做了不少,小文章也发了不少,基金也拿到了,但是真让我享受职业快乐的就是刚才那一刻,看到病人重拾自信的那一刻!眼前的场景使我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敬意!
一个肿瘤外科医生为病人的“尊严”而采取手术,对还是不对?
从生物医学的角度,对一个肿瘤病人,医生要遵循指南和规范,特别是我们这种肿瘤专科医院的医生。我在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上讲的最多的就是指南。肿瘤的治疗从经验医学走到了循证医学,如今又进入了精确医学。我们最担心过度治疗和不规范治疗带给病人痛苦。我们主要关注的大都是病人身体中的那个“癌”,它是否转移?它是否复发?它是否耐药?它是否可切除?
对于肿瘤的治疗,精确医学给出了更精确的治疗方法,我们从关注肿瘤的表面,深入到关注病人的基因。像精确打击恐怖主义一样,我们对部分肿瘤实现了精准治疗。精准定位,精准打击,我们的医疗越来越精准。但是即使是最精准的分子靶向治疗,对肿瘤患者生命的延长还是有限的。当对病人进行靶向治疗从而为他赢得三个月生存期时,我们为此欢欣鼓舞——殊不知这几乎花去了病人一生的积蓄,多少家庭为这三个月的生存付出惨重代价。我们是否想过三个月在生命的长河中又意味着什么?
我是一个肿瘤外科医生,我关注最新的治疗技术为肿瘤病人带来的福音。但是,我想提醒我们肿瘤相关的医生,在关注学术领域巨大进步的同时,关注一下我们每天服务的病人:关注他们的感受,他们的疾苦,他们的花费,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的真实感受;无论对他们的治疗,他们的手术,他们的化疗放疗,还有对他们的一切措施,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的苦衷有时候难以启齿,在医学面前,他们需要理解,需要安慰,不求无微不至,但求实话实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严格地说,从肿瘤治疗的外科原则角度,我的手术有点激进,不是最好的适应症选择,在一些学术会议上也遭到过质疑。但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个肿瘤外科医生为病人的“尊严”而采取手术,对还是不对?这其中有许多伦理学问题,而且在医患矛盾日益激化的今天,做这种手术会有“没事找事,引火烧身”之嫌。
也许,小伙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手术使他获得了尊严,无论多久,我认为是值得的。这个手术我是为他的“尊严”而战,您可以不理解,但作为医生的我仍刻骨铭心。三十多年的行医之路,第一次为“尊严”手术,我无怨无悔。
也许,小伙儿还要面对许多困难,今后的路也许十分坎坷,但获得了做人的尊严,一次次的手术让他更加坚强,更加珍惜当下的每一天,有更大的勇气去接受生与死的考验。
作为一名医生,我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我愿意与他共同面对疾病,面对困难,就像特鲁多医生说的那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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