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几件职场上的事情,引发一些感触,在这里一并写出来,与大家一起怀疑下人生。
我属于那种乐观型选手,相信在现在这个世道,不管是来自家人扶助、社会救济,或者有基本社会能力的成年人随便找个工作,温饱都不会有问题,至少饿不死。有了这个底气,再去做什么,就看自己的能力、志趣和因缘了。去年在上海,有位杂志编辑,说他们的杂志快不行了。我便与他共勉:只有破产的公司,没有倒闭的个人。
两个月前又见到一位同行,他本是一家颇有名望的杂志社老总,如今再创业,风生水起。我问他用人之道,他说很重要的一条心得是:尽量不用媒体人,尤其是那些老部下。
这种说法让我很是意外。听他一一道来:当年纸媒红火的时候,那些以“名记”身份行走传媒江湖的人,既眼高手低,又好吃懒做,真真徒有虚名,名不副实。整天乐于听人恭维,忙于开发布会拿红包,急于炫耀自己社会关系之广,却连篇软文也写不好。我不由得表示赞同,听他接着说:这样的名记,是被他所在的媒体赋予的名声,并且也被惯坏了,我要真把他招过来,既不好用,也用不起。
这位仁兄的偏见实在是颇有道理:有的人实际上已经个人破产,只是在靠所供职的还没倒闭的机构活着。
冷静想一下,我们是否已经让自己处于这种境地?
想起当年电视台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时候,我领教过的一个台里员工。那位负责灯光的人被称为“灯爷”,对别人永远是颐指气使的口吻,对自己永远觉得含着天大的委屈,找他做最简单的事情都得陪着笑脸,而他做最分内的事情都觉得是别人在给他添麻烦。
更可怕的是,我们都对这样的大爷习以为常。他老人家稍微嘴脸好看点儿,手脚勤快点儿,便觉得是恩赐。
直到后来见识了一位香港“灯爷”:永远不用你操心、催促,在规定的时间内到位,黑着脸不许别人碰他的器材,手脚麻利地快速解决一切事情,工作成效之高、之专业,几乎都让你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再看我们这位爷,遇到潜在的金主,想给自己捞点野活挣点外快,就倨傲又殷勤地给人家递名片:我是中央台的。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看到这一幕,鄙夷地想:把你名片上“中央电视台”那几个字划掉,你什么也不是。
这些年,中国房地产行业空前繁荣。建筑师这个职业,应该是机会大大的,挣钱多多的,心里美美的吧。
一位建筑界的老师却对我说,高歌猛进的房地产行业,还有那些地标式的公共建筑,不仅对城市、对环境造成破坏,对公众审美形成摧残,还把一代建筑师给毁了。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他的要点是:因为活儿太多,素质不高的设计师也可以有干不完的单子应接不暇;因为钱太好挣,许多建筑师没有了自我提高的主动与自觉;因为工程太赶,缺乏原创、智慧含量和时间成本越少的设计成为首选,行业的水准线便越来越低。
一位做建筑图书的出版业同行,准备引进一套欧洲建筑丛书,全套有二三百本,囊括了当代建筑的各位大师,全面呈现其作品和建筑理念。我想当然地认为这套书会很好卖,因为它本来口碑就好,建筑装饰类图书又永远在书店里占据相当比重,中国的建筑设计行业人多,钱多,需求又大。
她说给我的发行量却低得惊人。这套书只引进了十几种,原来宏伟的出版计划看来会中途夭折。
她的观点也是:大家的学习动力没有了,因为钱太容易挣。一个建筑师不用看这些书,照样有挣不完的钱。
一个行业的繁荣,对个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去年签下一套英文书的版权,写人类伟大的历史文化遗迹。因为它和建筑有很大关系,所以我想邀请建筑界的专家——外语又好、又懂建筑的人来翻译。
找到一位人脉广的老师求助,他说,你可能在建筑界找不到人。没人愿意接你的活儿。你看,能够胜任翻译的人,得是具备一定能力和资历的人。一本书的翻译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稿费最多几万块钱,可人家用几个晚上时间画建筑图纸,就能挣几万块。
我说,这不正好吗?用几天时间画图,把几万块钱挣出来,那不就没有后顾之忧,更能踏踏实实、专心致志搞翻译了吗?
你这个逻辑太自作多情了,也把你的书看得太重要了。人家想的是,花几个月时间来翻译你这本书的话,就意味着耽误了画多少图、失去了挣多少钱的机会。并且这种活儿都还排着队等他来接呢,谁还稀罕为你翻译,谁算不明白这笔账呢?
一个人都温饱无忧了,何必还为挣钱,把自己搞得连翻译一本书这么有乐趣的事都不做呢?我兀自不甘心地咕哝。
有了小房子还要改善性住宅,有了大房子还要弄别墅。永远挣不完的钱,永远画不完的图。大家的时间,都用来赶这些行活了。
好吧,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破产的公司、机构不计其数,但中国几百家出版社,好像自始至终没有一家倒闭的。
行业的繁荣或依赖政策形成的稳定,会给一些鱼龙混杂、蜂拥而入的从业人员造成错觉,相信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不思进取,甚至以为自己“亦有贡献”。可在危机来临之前,一个人的能力储备、职业素养、知识更新、自我成长,会自觉地被激发、强调出来么?
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担心:这些永不倒闭的出版社,已经把一些编辑养残,自我破产了。
我们有没有勇气和清醒,独立于外部环境和行业冷暖,明白自己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