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特别呈现阿宝那篇读了三遍,也哭了三遍的《我行医生涯的三次流泪》,此文为《八卦医学史》的自序——
有一次,和实习的小学弟聊天,他对现在医生的执业环境充满担忧,对前途充满迷茫。他问我:“师兄,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你想过离开这个行业吗?”
我说:“你见我哭过吗?”
学弟说:“没有,我觉得你挺乐天派的。”
我说:“那好吧,让乐天派的师兄给你讲几个我哭的故事。听完后,也许你就会对医生这个工作有更充分的认识,并找到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第一次流泪
几年前,我曾经救治过一个中年患者,他是救火英雄,在火场被烧伤。患者先是被送到当地医院就诊,但治疗效果不理想,病情迅速恶化,患者带着呼吸机滴着升压药转到我们医院。领导点名让我负责救治。
这个患者的情况非常糟糕,早期植的皮基本都没活,全身到处都是没有皮肤保护的裸露感染创面。患者入院时已经心脏衰竭、呼吸衰竭、肾功能衰竭。患者痰液里、血液里、创面上均培养出两种对当时临床可获得的全部抗生素均耐药的超级细菌。
自从接手这个病人,我就基本住在科里了,只是偶尔回家换换衣服。儿子生病住院,我匆匆去看一眼然后赶紧回医院,儿子当时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我走。好在他爷爷奶奶都在,家里倒不用我操心。
我就这样守在患者床边,人盯人严防死守地抢救了整整31天。
你知道什么叫危重吗?危重的意思就是:你翻遍所有的文献和教材,最后发现大家只有一个共识——这种情况很严重。
你知道怎么治疗危重病人吗?就是人盯人地严防死守;就是全副武装不眨眼地站在患者面前,用你全部的知识和智慧,不停地挡住死神不断伸出的镰刀;就是把你的心放在油锅里不断地煎熬,熬到你无悲无喜,熬到你灵台清明,熬到你终于看到那根架在两座悬崖中间的细若发丝的钢丝,然后想办法搀扶着患者在狂风暴雨中走过去而不失去平衡。
我曾经距离成功很近很近,但最终还是失败了。31天时间,我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用尽了我全部的智慧,批郤导窾,闪展腾挪,然而,我失败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记清楚他每一个病情变化,记清楚他每一个化验结果,记清楚我每一个处理措施。我依然记得,最后接近成功时那功亏一篑的挫败和绝望。
患者去世后,家属没有任何意见,患者的孩子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对我表示谢意。
当他们把遗体接走后,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监护室,望着那张空空荡荡的床,筋疲力尽、心力交瘁。31天,患者一直在昏迷中没有醒来,然而在冥冥中,我总觉得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我的导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难过,你做得很好。”
我低下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第二次流泪
某年,我接诊了一个从外地转来的危重患者。患者身世很可怜,从小没有父亲,由母亲抚养长大,孩子长大后倒也争气,自己开了一个小工厂,不想工厂爆炸,孩子全身大面积烧伤。患者伤后在当地医院就诊,因为有严重吸入性损伤,病情一直极不稳定,全身多脏器衰竭,尤以呼吸衰竭为重,完全靠呼吸机维持呼吸。
大面积烧伤患者一般要求早期去除坏死皮肤,以微粒皮植皮等办法修复创面。但患者由于病情极其危重,难以耐受手术,手术一直没有进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患者全身坏死,皮肤开始出现严重感染,导致病情一步步恶化。抱着一线希望,家属联系了我们,我亲自带救护车,患者吹着呼吸机被接到积水潭医院。
这段转运的过程极其凶险,患者进入我们重症监护病房不到30分钟即心跳停止,经过紧急抢救,患者的心脏才终于恢复了跳动。时至今日,我想起此事依然后怕不已,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转运途中,以救护车上有限的设备条件,患者极可能救不过来。
患者的病情非常严重,我得和患者的母亲进行一次深入的谈话。结果我刚一开口,患者的母亲一摆手拦住了我:“医生,你不要说了,你要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听医生说了无数遍。情况我了解,救不活我不怨你们,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请你们尽最大努力。费用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残废了,我养着他;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无言以对。
患者当时的情况已经极其危险。患者要想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就必须立即手术,将患者坏死皮肤去除并妥善覆盖。但是,这个手术损伤非常大,而患者当时已经奄奄一息,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不做手术,必死无疑,但在患者这种身体条件下做这么大的手术,手术过程会极为凶险,极有可能出现医生最怕碰到的局面: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医生为什么怕,看看湘潭事件就知道了。
即使患者勉强在手术台上活下来,手术本身对患者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手术后患者病情会在已经极其危重的情况下进一步恶化。患者已经在死亡的边缘上,再恶化下去,极有可能就是死亡。
当然,最幸运的结果,是患者能在医生全力以赴的救治下,顽强扛过手术的打击。在去除全身大部分坏死皮肤并妥善覆盖后,在滑向死亡的深渊之前,达到那个病情的转折点,并最终得以存活。
我问患者的母亲:“赌不赌?”
患者的母亲说:“我赌,我相信你。”
我说:“那我陪你赌。”
手术结束了,患者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手术室活着回到病房。但是,和预期的一样,此后患者全身脏器功能快速恶化,心肺肾都已经衰竭,完全靠机器和药物在生死线上挣扎。
那段时间,我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24小时守在患者身边,操纵着最尖端的各种抢救仪器设备,和死神进行疯狂的搏斗,一次次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我的每一个判断,我的每一个操作,我的每一个医嘱,都可能决定患者的生死。这时候的医生,就是守在生死线上的天使,就是挡在死神面前的勇士。
但是,患者情况依然无法阻挡地不断恶化。某一天的午夜2点钟,患者的血氧饱和度缓慢却难以阻止地降到了85%以下。85%是一个重要的关口,再降下去,患者的脏器就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氧供应,而此时,患者的呼吸机已经被我用到了极限,无论如何调整都没有办法改善了。
我坐在监护室的椅子上,一遍遍反复检讨我的治疗方案,最后我确信: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默默拿出一张死亡证明书,将患者全部信息填写完毕,只留下死亡时间一项空白。
当我放下这张死亡证明书的时候,突然听到护士喊:“宁医生,患者血氧开始回升了。”
我抬起头,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字在缓慢而趋势明确地上升,87,90,92。
患者的血压开始稳定,尿量开始增加。
我苦苦等待的转折点到来了。在距离死亡无限近的地方,死神的镰刀已经碰到了患者的咽喉,但最终擦着咽喉而过。
我们,赌赢了。
剩下的,已经难不倒我了。
患者终于恢复神智,拔掉气管套管,脱离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
母子相聚,抱头痛哭。
我悄悄地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擦掉了眼中的泪水。
很多人问我:“做医生你后悔吗?”
不后悔!
纵然前路坎坷,有怨,却无悔!
第三次流泪
这个故事中的患者是一个私企的员工。这个员工跟着现在的老板打天下二十几年,据说跟老板的感情很深,也深得老板信任。在企业的一次事故中,员工全身大面积烧伤,烧伤面积超过体表总面积的90%。
患者被送到医院后,老板和家属流着泪求我一定要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不要怕花钱。
我在保证患者会得到最好救治的同时,也向他们详细讲解了病情:这种程度的烧伤死亡率很高,即使在最好的烧伤中心,依然会有很多患者抢救失败。而且,大面积烧伤患者的抢救,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花费也非常高。
大面积烧伤救治的关键是修复创面,但由于患者烧伤面积太大,可用于植皮的自体皮肤极其有限,患者需要经过几次甚至十几次的手术,才能将绝大部分创面消灭,令患者脱离危险。这一修复创面的过程,需要时间。
而在患者大部分创面被消灭之前,患者会始终处在危重的状态。而且,随着患者体力的耗竭,细菌耐药性的增加,以及感染导致的多个脏器持续的损伤,患者病情不仅难以好转,甚至在某段时间内还会不断恶化。
某种程度上,大面积烧伤患者的抢救就是抢时间,一方面我们要想方设法维持患者脏器功能和全身状况,一方面要尽可能快地修复创面。如果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那患者就会死亡。
在单位领导和家属表示充分理解后,我们就投入了紧张的抢救工作中。病人病情危重,抢救很快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在我们全力抢救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花费的不断增加,患者老板和家属的心态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对治疗的态度由积极转为消极,渐渐开始拖欠治疗费用,态度也越来越差。
其实这种情况我早有预料。私企与国企不同,国企碰到这种事情,一般会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患者,而私企老板,则往往有不同的想法。当最初的慌乱逐渐过去,随着抢救费用的不断攀升,成功看似遥遥无期,原本决心积极抢救的老板心态逐渐发生变化。
从经济的角度看,其实患者活下来对老板是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大面积烧伤患者往往会有严重残疾。患者活下来,意味着他的老板不仅要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要负担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费用。对老板来说,最经济的结果其实是患者早点死掉,他把省下来的钱补偿给家属了结这件事情。
老板的这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只要家属强烈要求积极救治,老板一般也不敢不配合。但是,如果家属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就很麻烦了。对某些家属来说,用后半生时间照顾一个残疾的亲人,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
但是,有些人是想当婊子还一定要立好牌坊。有了这种心思,他们也不会直接提出放弃治疗,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来给抢救设置障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拖欠费用和制造冲突。
当老板不想继续花钱,而家属也态度暧昧的时候,医院和患者家属的沟通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曾有几位蹲在办公室里为医改献计献策的专家坚定地认为:公立医院出现纠纷完全是因为医院服务意识差,和家属沟通不够充分。
这种人,就是24K的纯脑残,每当想到这些人竟然是中国医改的智囊团,我就对医改的前途充满绝望。
很多时候,不是沟通不够充分,而是人性经不起考验。
很多人以为医生是一群呆呆傻傻的人,这纯属误解。医生每天面对各种悲欢离合,观看各种人性表演,对这心思和把戏,真的是一眼看得门儿清。
但是,看得门儿清又能如何,也只能想方设法地和对方进行沟通,争取对方的配合。
患者欠费数额不断增加,在被迫进行的一次约谈中,老板和家属终于撕破脸皮。患者的老板对我大声斥责和辱骂,而家属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偶尔伸手去抹一下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花了这么多钱,病情却越来越重,你们是一帮什么医生,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兽医!”
“我是做生意的,花了钱你就得给我货,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能保证把人交给我们吗?不能保证,那人死了你们给退钱吗?不给退?你们凭什么不给退?”
“现在你们这些医生还有医德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有多黑吗?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懂吗?你们这帮黑医生,都钻到钱眼里了,你们算什么医生?!”
“还找我们要钱?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找记者,找报社,去告你们这群兽医!”
旁边的护工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这帮人讲点良心,宁医生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天天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个病人!”
“守着怎么啦?他是医生,他守着是应该的。再说,他舍不得让病人死,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死死咬着后槽牙,控制住自己想狠狠抽他一顿嘴巴的冲动,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回到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
患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当你抢救一个患者很长时间,你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是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兄弟。
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我知道,你在全力以赴地和病魔做不屈不挠的斗争;我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你毫不知情。
人生,好比一场黑色幽默。
你鞍前马后地追随了几十年的老板,现在要放弃你;你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现在要放弃你。
而现在最想让你活下去的,却是你素昧平生的医生,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在等我的一句话,等我告诉他们:患者成功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然后,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只等在你的葬礼上流几滴眼泪,了却你们这辈子的情分。
但是,这话我偏偏不能说,因为,你真的还有希望;因为,你来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烧伤科;因为,我有很大的把握让你活下来,而且,让你将来能生活自理,过上有质量的生活。
你的老板可以放弃你,你的家人可以放弃你,你的朋友可以放弃你,但我,却不能放弃你。
因为,我是医生,你是患者。
因为,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就不能放弃患者。
因为,自从我穿上这身白衣,我就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写下了答案。
16岁那年,当我迈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我就和一群和我一样满怀憧憬和热血的少年,举起右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的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护士走过来,问我:“宁医生,病人欠费过十万了,到底怎么办啊?”
我淡淡地回答:“该咋治咋治,明天我再和家属谈。”
继续努力和疾病战斗吧,我的兄弟。外面的一切,交给我。
当你最终痊愈的时候,我绝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你依然会有一个对你感情深厚的老板,一个结发情深的妻子。当然,也许会有一个黄世仁般不断追着他们要钱的无良主治医生。
后面发生的事情,请原谅我不想再记述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回忆,不想回忆那一次次的屈辱和伤心,不想回忆那人性的丑陋和阴暗。
多少次,被家属气得躲在无人的地方掉泪,接到护士的电话,又赶紧擦干眼泪去继续抢救。
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当患者终于脱离危险后,老板又变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妻子又变成了结发情深的妻子。
根据我的意见,患者脱离危险后直接转回当地医院进行后期康复治疗。对方同意了,大家都不愿意再忍受这种尴尬的气氛。
患者被接走的那天,他的老板和妻子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带来些土特产,向我表示歉意和谢意。
我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支付费用是你们的义务。我救活了病人,你们结清了费用,咱们两不相欠,你们不用谢我。”
也许有人觉得我小气,不够大度。但是,我实在大度不起来。
在战场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
不是敌人,而是叛徒。
你们,本该是和我并肩与病魔作战的战友。
你们有权利放弃,有权利撤退,有权利投降,我都不怪你们。
但你们没有权利背叛,没有权利在我和敌人苦苦战斗努力支撑的时候,在背后对着你们的战友狠狠插上一刀。
我没有权利惩罚你们,但我有权利不原谅。
病人走后,我脱下白衣,走出科室,走出医院,走到医院后门外的西海边,坐在岸上,万种委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
(本文来源:《八卦医学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