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春,正月还没过完,就发生了伤医案。我就想着,探讨一下吧。
探讨啥呢?探讨医生挨揍的历史。
故事之一(故事来源:清朝期刊《益闻录》)
1897年10月的某天,在北京的一位法国医生,到宣武门的养病院出诊。这位法国医生头戴礼帽,骑着当时非常新潮的脚踏车,骄傲地“展轮而行”。他路过已故倭中堂的府宅时,出事了。也不是太大的事儿,就是被中堂府的仆人无故打落了帽子。
法国医生不干了:凭啥打我帽子啊。还找了教堂的人来帮忙理论。一开始,倭中堂府的人根本不鸟他们。后来,法国医生告到法国公使那里。这事儿就上升到外事纠纷的高度了。最后,中方外交部门的领导派人出面,登门赔礼道歉。
“医生落帽”,这是当年此事新闻报道的标题。整件事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厘头。但如果仔细分析一下,会发现,事件的发生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1897年那个时期,中国与西方的矛盾的非常尖锐了,民间反洋情绪十分高涨。倭中堂府又是啥来头?就是同治皇帝的师傅倭仁的府邸。倭仁是清末的保守派领袖、反对西学的一面大旗,极度仇视西方。主子如此,仆人自然也仇视洋人。
所以,法国医生被打事件,就是有着“仇恨”的背景在其中。
故事之二(故事来源:民国期刊《兴华》)
1916年,四川士兵到处滋扰民众。重庆一家粮店的老板,看着形势不好,关了店铺躲到外地去了。士兵就乘机掠夺该店物品。粮店的对面是重庆宽仁医院。宽仁医院里的美国医生看不过去,出面试图阻止士兵抢掠。结果,就被士兵殴打致伤。
医院气不过啊,就到部队首长那里去告状。但是,部队首长只是做做样子,也没正儿八经处理——“佯为斥革,塞责而已。”
这起民国初年的医生被打事件,不是医患纠纷。事件发生的社会背景,是1915、1916两年的护国战争四川战役。当时的情况,就是四个字“兵荒马乱”。市面上就是枪杆子说了算,根本没有良好的社会秩序。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而那位有着理想主义精神的美国医生偏偏非要跟士兵发生冲突,没吃枪子就算是不错啦。医生救得了人,救不了社会。
所以,美国医生被打事件,就是有着“无序”的背景在其中。
故事之三(故事来源:《人民日报》)
1957年4月4日的人民日报报道说,辽宁省新民县的一名干部,在沈阳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住院手术。此人病愈出院时,因嫌医院开具的两周病假时间太短,竟然把悉心治疗他的女实习医生叫来,用皮带狠抽。(刚看到这份史料的时候,我很震惊:难道这位干部以为医院是玩SM的地方吗?)
第二天的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员文章《尊重医务人员》。这篇文章在分析伤医事件原因时,说“由于一些人确实有旧社会统治者对待劳动者的那种特权思想”。这种说法,我感觉真是值得商榷。下结论要有依据啊!我翻遍民国时期的报刊,类似这种政府工作人员在病房殴打医务人员的情况,还真没有。反而发现,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社会中,医患之间还是讲究礼数的,没有杀医案、没有伤医潮。传统的道德思想,在规范社会行为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在传统文化发生严重断层的那个时期,失去了文化的制约,人性的丑恶则极易暴露。
所以,女实习医生被打事件,就是有着“无礼”的背景在其中。
故事之四(故事来源:《人民日报》)
1986年9月18日,沈阳市马三家地区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因对家属的诊疗方案有异议,在沈阳市第一医院殴打多名医生。其间,还把携带的手枪露出,进行威胁。这一事件经报道后,社会反响很大。该法检察长被给予撤职处理。
如果认真研究一下,会发现,八十年代中期是中国医疗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堪称“中国伤医潮元年”。1985年的一年里,辽宁省九个城市的不完全统计,共发生冲砸医院事件达257起,353名医务人员被殴打。1986年,武汉市一个月之内就发生18起伤医辱医案。1986年,人民日报有多篇报道医患纠纷严峻形势的文章。也正是在1986年,卫生部和公安部开启了联合发文要求“维护医疗秩序”的漫漫长路(30年来,两部门联合发文无数)。为啥那个时期的医患矛盾骤然上升?因为,正是在那个时期,原有的医疗保障体系被打破,同时,医疗行业追求经济效益、开始了贻害无穷的“承包制”。中国的医疗开始扭曲。
所以,沈阳的公职人员打人事件,就是有着“扭曲”的背景在其中。
故事之五(故事来源:网络)
2017年2月16日,在江苏省人民医院,一名男子持刀冲入办公室内,将肝移植中心教授孙倍成砍成重伤。据警方公布的消息,行凶男子此前在医院因曾代人挂号牟利,被孙医生批评过,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这些年来,虽然医改不断深化,但是医疗行业的乱象并未根除。而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件的本质,并非是单纯的好人与坏蛋的关系。我很想知道那位行凶者更多的信息。他究竟是一个贪婪的黑帮头目,还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无产者?是什么让他拿起屠刀?
之前我们讲述的四个故事里,每一起事件的发生,都有着宏大的时代背景。这些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有着必然性。那么,这第五个故事的背景,是信仰缺失的无礼?是医疗体系的无序?是贫富差距的仇恨?是社会关系的扭曲?亦或是全部?
我们不急于下结论。反正,这些年医疗体系的那些破事儿,还没有《资本论》解释不了的。只是需要时间。或许,要很多年之后,回过头来,从历史的角度,才能看清这件事情的全貌。
我们也不应急于树立不切实际的“责任”。有人说,医生应该与号贩子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我想说,与号贩子的斗争,并不是医生的本分,也远远超出医生的能力。这个时期纷繁复杂,对于在坐专家门诊的医生来说,一个社会底层的号贩子马仔与一个给医院领导打招呼插队的权贵,究竟哪一个更为罪恶?难以判断。从理论上讲,砍伤孙医生的凶手,其实是一种病态的现实,既包括那个充满仇恨下手狠毒的号贩子,可能也包括手捧鲜花前来慰问的某些人。而每次病态现实的转变与改善,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根本不以医生的意志为转移。
一切终将刻入历史,并被历史评判。
祝愿孙医生康复。
(本文来源:医史微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