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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门之道《三》,亲历中医“师带徒”



入门之道(3):亲历中医“师带徒”

作者:熊继柏

熊继柏,湖南中医药大学教授,精通四大经典, 是全国当代名医群体中的佼佼者,他的学术水平代表了当代名老中医的学术高度。





在这里我还要提到一点,过去我们的中医老师有门户之见,有派别。比如我的两位老师,第一位老师是典型的温热,他熟读《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也很熟悉《内经》,但他不懂温病;而我的第二位老师是清凉派,他恰恰注重温病。因此,现在回头反思他们的临床功夫,我第二位老师治疗常见病擅长,第一位老师治疗怪病功夫厉害。我很幸运恰好得到了这两位老师的指点,如果我只跟了第一位老师而没有跟第二位老师,那我的临床水平肯定没有现在高。这就是学徒的偏颇,所以我说学医者的老师绝不能糊涂。

另外,我们古代老师带徒较保守,但我不保守。我在课堂上或临证带学生什么都讲,如果学生用心就记住了,如果学生不用心或未入门就可能一晃而过,不能体会。跟我的学生都知道我从不保守,只要我有空,问我的问题我都答复。

我记得初当医生时,在我们山区遇到了一个病人,他的脑袋肿大,脖子也肿得和脑袋一般粗,又红又肿,又痒又痛,又发烧。我当时只有十六七岁,有人请出诊看病我很高兴,看了这个病人之后很自信地判断是“大头瘟”,于是很有把握地开了个“普济消毒饮”。哪晓得病人吃了三付药,一点都没好,于是我又给他改了个“防风通圣散”,心想这个病人又痒又痛又发烧,不是风火吗?防风通圣散既消风又泻火,应该会好。结果又没好,我就傻眼了,顿时方寸大乱,跑了三十里山路去找我的老师。我老师当时八九十岁了,正在家里抽一个大烟斗,我进门后很恭敬地叫师傅,老师见了我就说:“你来了,是不是看病看不好啊?”我说:“是的。”于是把情况告诉了老师,然后问:“您看怎么办呢?”师傅慢条斯理地给了我三个字:“翻书去。”我这来回六十里山路算是白跑了,但是“翻书去”这三个字有好处啊。回去后我一通宵都在翻书,还要思考,这样得来的知识比老师讲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所以,我后来基本上不再去问老师了,因为问他也就是这三个字,不骂人就算不错了。现在,有时候我也会跟我的学生开玩笑说:“翻书去。”

当然,旧时的老师带徒弟也是很严格的。有一次我治疗一个寒实结胸证的病人,用“三物白散”,开了“巴豆霜”一钱,碾粉后冲服。患者拿处方到医院药房去买药,药房捡药的老先生有七八十岁,经验非常丰富。他拿到处方后直接扣下了处方,送到我师傅那里,然后打发病家把我叫到师傅那儿去。我知道是因为巴豆霜的缘故,到了师傅那里,他明知故问说:“巴豆霜是你开的?”我说:“是的。”他说:巴豆吃了会怎样啊?”我说:“书上说,不利,进热粥,利过不止,进冷粥。”他说:“要是吃了拉血怎么办?”我听了就傻眼了,因为张仲景没讲吃了会拉血呀!师傅就责问了我一句:“你有多大能耐?敢开巴豆霜?”我当时还壮着胆子辩白了一句:“师傅,我是看您经常开。”我很后悔说这个话,后来我再也没有开过巴豆霜了。所以,我当医生一辈子都很谨慎,没有出过医疗事故,砒霜、斑蝥、马钱子这些有毒的药物我都不用,老师对徒弟严格是有好处的。

在我学药的时候,有位七十多岁的姓郑的老师让我受益匪浅。我做学徒要一大早起床,把门打开,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晚上下班后要把药屉一个个整理好、关紧,称药的秤、压纸的木方、冲臼、研钵都要整整齐齐地放在固定的地方,碾槽要收拾干净竖起来。切药的时候,老师规定切一种药就尝一种药,切当归就尝当归,切苦参就尝苦参,切黄连就尝黄连。当时我不理解,觉得味道太难忍受了。现在我理解了,这样做才能知道哪个药是什么味道,什么药麻口,什么药封喉,现在有哪个医生知道呢?而我却知道。因此,我非常感谢这位老师。但这位老师很保守,问他什么也不讲。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中医从古代传到现在,有多少好东西由于保守已经失传了!一方面是保守,一方面是有话讲不出来,再就是忘记了。比如,有的东西你不问我,我就没讲,因为每天门诊量这么大,看完病人就精疲力尽了。由此我就联想到叶天士为什么写书不多,他的书都是他讲,学生记录而成的,不是他不会写,而是没时间写。我现在深有体会,过去一天看一百号病人,没时间也没能力写,现在有能力了但没时间写。这也是现在中医界的一大紧要问题,真的要组织抢救、整理老中医的经验,要组织一些懂专业、有水平、有能力的人来整理和写作。关于学徒方面我就讲这么多。

我已在中医大学教学30多年,我认为学院派的优势在于:第一,学科系统全面,有系统的教材,如中医基础理论、诊断、中药、方剂、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伤科,等等,分科很细,而我们学徒无所谓分科;第二,管理规范,只读书,不像我们学徒要做各种杂事,包括打扫卫生、上山采药,等等。

但学院派也存在几个问题:第一,不专,学专业不专,心思不专。因为现在的大学生要全面培养,要与世界接轨,做综合性人才,这当然没错。但由此也产生了问题,比如很多学生都把大量精力倾注在学外语上,就不能集中精力学中医,他们在专业上的深度和广度就会受影响。第二,脱离或者说缺乏临床实践。学中医脱离临床实践是最大的问题,中医必须进行临床实践。我记得上海中医药大学的老院长金寿山教授讲过一句话:“脱离实践讲理论,那是空洞的理论,耍的是花腔,好看不顶用。”这话讲到点子上了。有些人说理论头头是道,著作一本接一本,但连个感冒都看不好,这是什么中医呢?这就是学院派的两大毛病,包括现在的硕士、博士,有的人务实、舍得下功夫,专业可以学得不错;若稍微一飘,就只剩下外语好,其他都不好。因此,我们很多高学历的人缺的恰恰是专业水平,是临床能力,这也是中医人才问题的癥结所在。以上就是我关于学徒派与学院派的比较。



此文摘自【悦读中医】,感谢老师的无私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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