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海光,1954年生,中央党校党史部教授,从事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和中共党史的教学研究。
学术一途,本是求真理探究竟的学问之道,与喧嚣的江湖市井社会一向互不搭界。但时下学界的情况大为迥异。在学术名下,充斥着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喧嚣。以鼓吹兜售自己,以伪学谋取利禄,大量灌水制造学术泡沫,批量生产制造学术垃圾,抄袭剽窃盛行,腐败丑闻迭出,熙熙攘攘,俨然一派学术江湖的景观。
学术江湖者,虽学问皮毛,文墨粗通,却绝非等闲之辈。他们大都是聪明过人,不学而有术,有趋炎的敏锐,附势的机灵,投机的精明,功利的勤勉,善于自吹自擂,惯于鱼目混珠,长于以假乱真,以大量制造学术垃圾为生存之道。其中最厉害的角色,当属学、官、商三栖人物。他们行走于三界之中,混迹于学术江湖之内,于官场是学者,于学界是官员,懂得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整合三界资源,用学名求利禄,用权力造学名,循环利用,最大化地升值自己。
学术江湖经营的是噱头学术,干的是捞取虚名浮利的勾当。目的无非功名利禄,花样却是名目繁多,倒也是一门追名逐利的江湖学问。观其荦荦大端者,有会议学术,职称学术,项目学术,媒体学术,关系学术,泡沫学术,概念学术种种。
会议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都是开会的专家,串会的能手。无论什么会议,什么题目,有无研究,逢会必到,不请自来。找机会还要自家开会,请来各方人物捧场。开会不必研究问题,出言敢于贻笑大方,功夫全在酒桌上旅游中,目的就是与大家混个熟悉。只要能够经常出没于各种会议之中,一回儿生两回熟,会串多了自然也就混成了“知名人士”。成了会议串子,有了人头熟悉的方便,就可以想方设法跻身于大小学会之中,借以抬高自己在学界的地位。要是能够在全国某学会中添列上个某某头衔,那无疑就可以自诩为全国知名学者了。
职称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在学问上并无所长,但在搞职称学衔上别有功夫。学衔是行走学术江湖的名片,多多益善。即便是胸无点墨,能够在名片上印上一大堆教授、博导、某某学会职务之类,这就是足以唬人的专家之流了。不管这些职称学衔的背后是权力学,是关系学,还是滥竽充数的学术赝品,只要把职称学衔搞到手就是学问做到了。所以,一切学问都是围绕着职称评定,搞关系,攀领导,找评委,拉票数,凑文章,拼成果,踩同事,吹自己,以假乱真,以劣充好,鱼目混珠,把学术标准的职称工作变成了人事关系的大演练,使劣币驱除了良币。于是,就有了一批讲课不知所云的教授,给学生开不了题的博导,学无所长的专家。
项目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没有做过像样的学术研究工作,却是争取科研项目的专家。项目是名利双收的紧缺资源。特别是对于某些社科项目的选题来说,能立项就等于出了成果。所谓学术研究的攻关,说到底就是争取科研项目的公关。为争取项目的攻关成功,就要调动各路人马,使出浑身解数,不计成本,拉拢关系,上下活动。在现在的评审机制下,一旦拿到了项目,也就等于是完成了项目。特别是由领导担当主持人的项目,有力量调动资源,广施银子,组织人马,拼凑抄袭,还能有做不出来的项目吗?搞不出别的来,还搞不出垃圾来吗!
媒体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不需要埋头读书研究问题,但必须善于自我宣传、精通造势炒作。现在是信息时代,已经不是半瓶子醋乱晃荡的问题,没有醋也能晃荡得起来。利用媒体是自我炒作、扬名立万的一条捷径。抓住一切能在大小媒体上曝光的机会,卖弄一番,有一说三,有三说十,能唬得住人,听着热闹,名气就有了。并不必读书搞研究写学术文章,也不必理会专业人士的评论,只要大名在各类媒体上频频出现,无论说些什么,是真是假,媒体的那帮傻冒们都会自动地给戴上某某专家的帽子。而且是媒体有多大,专家就有多大。借助媒体的话语权威,言之有据也好,言之无据也罢,要的就是那个广而告之、“师出有名”的效果。许多假专家伪学者就是这样练成的。
关系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学业上粗通皮毛,却是精通关系学的行家里手。当前社会中,关系远比学问重要。学业不精关系精,车到山前必有路。发表文章靠关系,学衔评定靠关系,评审项目也靠关系。现在晋升职称,评定学衔,都是要看发表刊物的级别。这是时下最无奈的判定文章质量的标准。通过托门子,走路子,找熟人,厚币谦辞,到全国性刊物上发上一两篇面子文章,这就有了可以吹嘘的学术资本。职称、名利尽在其中了。搞评审,更是要在评委身上做足文章,不惜血本,拉票跑票,学问更深,用文雅的词说就是学术公关。关系就是利益。越是没有学术真货,越是有着相互帮衬的利益,需要时都能徇私关照、虚假鉴定。跑关系久了,大家混熟了,能够搞成一个资源垄断、利益交换的小圈子,那就是在学术江湖上立了门户。
泡沫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学力浅薄,做不来真正的研究工作,头脑中没有学术质量的概念,只能在滥竽充数的数量上大做文章。其格言就是“数量就是质量”。不坐冷板凳,惯于炒冷饭;不屑于一得之见的学术积累工作,热衷于大干快上地批量生产“学术泡沫”。其制造泡沫数量的急切程度,甚至个体作坊的编写速度已是赶不上趟了,需要运用市场的操作方式,请人捉刀代笔,大批量地进行学术灌水工作。买上几个书号,请领导树大旗,拉名人做虎皮,自封主编,雇枪手东拼西凑,粗制滥造,抄袭剽窃,很快就敷衍成鸿篇巨制。尽管是胸无一物,毕竟是著作等身。说起来,也是“学术成果”累累的人物了。
概念学术:混迹于学术江湖者,没有学理探微的功力,但有曲学阿世的本领。学不够,词来凑。没有思想理论的学理基础,研究不了真实问题,那就要在概念名词上搞创新了。创造个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这是拍脑袋的事情,自圆其说,不必考虑什么学理上通不通,逻辑上顺不顺的问题。但这也是需要学问,有层次高下之分。其初级阶段是谀词的发明。在一篇讲话中,总结出几十个新发展,容易的很,谁又敢说不是。有了新名词、新提法的首发权,就有了注释领导思想的垄断权,就是权威专家。为一个名词的首发权而争得头破血流的事情,时有所见。其高级阶段是概念的创造。刻意制造一些不言自明的伪问题和假命题,既是思想创新,又是与时俱进。其高明之处是,自己设题自己解,不需搬本本,不用管逻辑,创造出什么概念就是什么概念,谁还能有比创造者再权威的版本吗。江湖学术如果做到这个程度,就可以在大台面上出将入相,平趟朝野自是无碍了。比之解释学的前者,这套创造概念的学问,可谓是更上一层楼了。
以上所述,或有遗缺,但已能对学术江湖的面孔作大概观。学术江湖的特征就是浆糊学术。鼓捣些似是而非的名堂,贴上学术的标签,包装炒作,欺世盗名。学术江湖的泛滥,是学界的悲哀,学人的不幸。但既然形成了江湖,就绝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在这里,有社会腐败的影响,有急功近利的浮躁;有利益群体的垄断,有行政权力的干预;有学术标准的混乱,有学界道德的缺失……,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根本问题在于学术本位的丧失。在行政权力具有绝对强势地位的情况下,学界的知识权威很难伸张起来,必然会带来伪学谋仕的风气。因其利益导向使然,一些聪明人就不会把力气下在实实在在的学术功夫上。谋虚名以兜售伪学,串会议以充扮权威,借媒体以营造声势,就成为他们谋取利禄的终南捷径。其流弊任其蔓延,大坏学风,学将不学矣!有鉴于此,学界不可不自警,学人不可不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