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医院改制样本调查：撕裂的江汉油田总医院
7月31日凌晨5点，江汉油田总医院的很多医生护士们都还没睡。
这是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一天。30日下午，医院产权改革领导小组举行了遴选会。海王生物击败华润和新里程，被选为江汉油田总医院的投资方。如果不出意外，海王将成为江汉油田退出后，这家国企医院的新主人。然而这一决定却遭到了医院院长雷正秀的强烈反对，她连夜写了《给全体员工的一封信》，痛陈海王入局的弊端，指出海王集团存在的种种问题，以及医院对接受投资决策的草率。这封信31日凌晨就在医护员工之间广为传播。“现在院方准备对我进行免职。但下午又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稳定我的情绪。”7月31日，雷正秀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按照组织程序，医院班子意见不统一，接受投资的决定无法上报到上级的江汉油田管理局党委，因此雷正秀的一票至关重要。8月7日，海王生物方面负责人表示：“今天我们公司出了公告，因为收购协议和收购意向都没有正式签约，所以不能说我们收购了江汉油田总医院。雷正秀公开信中说法完全是断章取义。她平时在医院就非常独断强势，她只是担心我们收购后她本人失去对医院的控制权。”8月3日星期六，医院方面仍在开会，说明情况并安抚员工情绪。因内部分歧较大，投资协议尚未签署。这一场三方资本竞逐国企医院的大戏，最终演变成医院管理层之间的剧烈冲突。这在国企医院改制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从这个样本的故事里，可以窥探国企医院改制中的众生相。7月30日遴选会投票之前，雷正秀就已经感觉到了结果。“从到三家竞标方考察回来，到投票当天，医院董事会就从没有开会讨论过竞标方的优缺点，也没有安排任何职工代表与投资机构见面。这很不正常。我从没有听说国企医院改制过程中，在投资方还没与职工代表见面，董事会成员就迫不及待拍板决策。”雷正秀表示。海王方面却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我们组织医院管理层开过会，接触过医护人员，进行了很多次沟通。”按照江汉油田总医院内部人士的说法，“在对三家竞标者考察后，中层干部会议上董事长是进行了通报的。”医院自2006年改制后，经营管理的决策通过出资人代表大会来做出，并不像普通公立医院一样通过职代会。经多方了解，持有医院股份的员工曾经签署过协议，委托医院管理层行使股东权利。
投票的最终结果是雷正秀不愿意看到的：10名董事会成员中，7人支持海王生物，仅她本人支持新里程，没有人支持华润，2票弃权。由于涉及商业秘密，各方均没有透露收购价格。雷正秀介绍，江汉油田总医院的资产评估价值约为3亿元，当天的三家机构中，“现场董事会成员不断暗示海王修改价格，才让它竞标成功。我认为遴选现场应当设置录像录音，给医院改制留下关键史料，但该提议也被董事会否决。”不过海王方面坚称，海王给出了最高价：“现场本来就可以临时加价，董事会对三家机构都是这么询问的。我们事先承诺：在评分领先的情况下，自动补齐与最高出价的差价部分。这才有了修改价格一说。“从双方剑拔弩张的碰撞中不难发现，对于投资方的选择，医院内部意见并不统一。这三家竞标机构的背景完全不同：华润集团是国资委出台的《关于国有企业办教育医疗机构深化改革的指导意见》中，6家“国家认可平台”之一；新里程是目前国内最大的综合医院集团之一，参与了多家国企医院的社会资本办医改制；而海王生物是上市公司，以全资子公司银河投资参与竞标。连海王生物都承认，如果论资质，华润应当是最佳选择。但从一开始，华润就被排除了。“医院董事会去华润投资的几家医院调研后，发现都不死不活的，搞得不好。武钢总医院现在营收只有5、6个亿，比之前出现大幅下滑。”武钢总医院是华润医疗2011年成立后，收购的第二家医院，背景同样是国企医院剥离，2013年12月挂牌。但海王方面介绍，华润入主后，医院管理趋于死板，管理层更换较多，医生流失严重，导致诊疗能力和营收水平不断下滑。剩下的两家中，雷正秀看好新里程，认为对方能给改制后的医院带来更多管理上的支持。她同时认为海王生物并没有管理医院的经验。天眼查数据显示，海王集团的投资谱系中，与医药相关的包括上市公司海王生物（000078）、海王英特龙（HK08329）等制药企业，以及海王星辰等商业企业。医疗服务领域几乎是空白，海王生物表示，公司只有一些对医院的投资，没有实际管理过医院。但是海王生物找到了强有力的靠山。“我们和湖北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达成了协议，后续医院管理将由协和医院来实施。”海王方面负责人表示，“这是医院管理层认可我们的最主要因素。因为协和的牌子在湖北很响，可以弥补我们管理经验不足的劣势。”江汉油田总医院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62年。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北潜江江汉油田正式开采。八方支援的建设会战拉开序幕，需要有配套的医疗服务机构，江汉油田总医院就是从当地的徐角卫生所发展起来的。之后北京医学院第四医院整体迁移江汉油田，参加会战，以北医四院为班底，抽调湖北其他医院技术骨干，才组建成立江汉油田医院。医院目前有工作人员1600多人，床位1200张，年门急诊量80多万人次，年住院病人3万余人次，手术近万台次。各方透露的信息综合，医院年营收不到10亿元。围绕这样一家国企医院，各方的利益诉求显然是不同的。海王生物人士透露：“院里很多人不看好新里程，是因为调研之后发现，新里程投资医院后存在裁员现象。而我们是承诺不裁员，不拿走医院利润。”相对来说，由湖北本地的协和医院来管理，会比交给远在北京的医院管理集团更放心，医院管理层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但强势的协和或许容不下一个同样强势的院长。而雷正秀认为，海王方面看中的是医院的现金流：“上市公司海王生物资产负债率畸高，实际可能已经资不抵债。这段时间康美药业等财务造假的案例让人触目惊心，我不想医院也陷入到这样的局面。”2018年年报显示，海王生物资产负债率高达82.69%，其中一年内到期的流动负债占总资产的近75%。而这段时间“自学财务”的雷正秀还发现，海王生物的商誉占到其总资产的近10%，换句话说，公司净资产率可能不到10%。雷正秀的公开信中还指出，海王生物的盈利能力也有问题。2018年营收达到383亿元，扣非之后的净利润只有8900多万。海王生物连续三年现金净流量为负数，而且海王集团持有的海王生物股份99%已经质押。这些都表明，海王生物的资金链极为紧张。海王方面解释称，对医院客户的应收账款计提减值准备，以及近几年收购企业形成的商誉减值，的确影响了企业利润。但海王生物不追求医院的短期利润，“我们强调仍然保留非营利性医院，甚至还设立了慈善基金扶弱助困。”海王旗下有全国首个公立医院药品集中采购平台全药网，公司规划，未来希望通过建立互联网医院实现药品流通的盈利。但实现这一切愿景的关键，是拥有一家有牌照的三甲医院。趟出去的这第一步，到底能否成功，恐怕海王方面也没有把握。雷正秀正是担心，江汉油田总医院会成为海王生物试水的牺牲品。这才有了文章开头雷正秀连夜发公开信那一幕。一方面是董事会极力促成收购，另一方面是院长极力反对收购。江汉油田总医院上演的魔幻场景，正是国企医院改制大戏中的一出常见戏码。国企医院改制是国家下达的硬性要求。2016年9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印发加快剥离国有企业办社会职能和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工作方案的通知》（国发2016[19]号），指出：对国企办医疗实行分类处理，采取移交、撤并、改制或专业化管理、政府购买服务等方式进行剥离。文件要求，2018年年底前完成企业办医疗等的移交改制或集中管理工作。但到如今，各地仍有一大批国企医院未能完全剥离。对此，各地的办法是今年1月1日起停止国企对医院的补贴。于是，这些曾经为“共和国脊梁”提供医疗服务的国企医院，现在的身份变得十分尴尬。以江汉油田总医院为例，医院虽接受地方卫生部门的管理，但只是业务上的。主要管理部门还是油田管理局党委。医院身份既非卫生部门下属的事业单位，也非民营机构，十分模糊。国企医院一般都纳入医保统筹，一些做得较大的国企医院还纳入地方医院规划体系中。但大部分国企医院只是公立医院和民营医院中间的一个夹层，其主要服务对象还是大国企的员工。2017年8月，国资委等六部委出台的《关于国有企业办教育医疗机构深化改革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了国企医院的4种剥离路径：1/3关闭撤销或转为企业内部的门诊部；1/4移交政府；1/5由国家认可平台资源整合；1/6引进社会资本，重组改制。如同当年的国企改革潮一样，国企医院的改制难度很大：地方政府不愿接手，国有平台挑肥拣瘦，社会资本又担心动机不纯，红线划下之后，不想关门，就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改制之后的医院管理也是一个难题。从公家身份变为民营，医疗专业技术人员的薪资待遇、绩效考核以及晋升通道等，都直接影响着医院的服务水平和经营状况。上述武钢总医院在华润入主后，医生因不满待遇纷纷离职，转投同在武汉市青山区的普仁医院。而近期普仁医院又将引入华润进行改制，因此爆发了医院员工拉横幅抗议的情况。经营医院是一项长期工程。业内普遍认为，社会资本青睐国企医院，主要在于这些医院医护团队是现成的，在当地的社会声誉一般还可以，比新建医院或并购莆系更容易建立品牌，获得患者信赖。但转为社会资本控股后，如何实现投资方、医院管理层、医疗技术人员和患者的多方共赢，谁都没有成熟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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