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沁朗杯全国青年文学有奖征文
提名奖作品选登
我怀里揣着四个太阳,背包里有六个。
十年前,在一所乡村中学里,头顶虱子富饶的老教师对台下说:咱们中国的东边与西边,算两个世界。
我不知道两个世界的界点在哪里,从哪一棵树的根系算起,左边是一个文明,右边是另一个,两者界限分明互不干扰,只有这棵树敌我不分。
下火车以后走了几十里路,这几十里路把我变成个合格的异乡人。不知从哪一里开始,我算是踏入了他们的地界。
我浑身哆嗦着一脚踏进了远古,没有电的远古。
这片草原没有汉语名字。一个个帐篷扎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告诉我脚下是中国的左半边了。从下火车开始,电就没了,我的手机和Walkman都死了,我和那半个有插座有电缆的世界没啥联系了。
这里的人一生没有见过电灯,只见过最原始的电:纯粹的霹雳从天上落下来,劈劈擦擦在草地上杀出百十米,变成高原特有的球雷。球雷成了一个个活物,在草地上欢脱的滚,只要靠近三五步,就能去见见古老笨教里头的神。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带电池的灯泡,放在桌上打开,钨丝发出嘶的一声。
嘶的一声,这间屋子背信弃义地逃向了文明,原始在这团光亮里尴尬又无力;笨教里的神也要睁开眼睛,看看这光亮和他传授的光明有何差异。
我身后的藏人吓得一缩,蹿到帐篷的角落里不敢动弹。
得,又蹿回了远古。我千辛万苦要给他造个太阳,他却躲在荒蛮的天地里死活不出来,骨节粗大的食指冲着电灯像一支来自百年前的长矛,用藏语高喊“雷火!雷火!”
我被这不加调味的荒蛮震得几近失聪。
文明奇妙至此,不过是几百里,隔开两个世界。中间是巨大的裂隙,把土地劈成遥相对望的两半,各自老死不相往来。裂隙是不可见的,就在这几百里之间,让你分不清脚下这方土地算哪个阵营、自己是个俘虏还是残兵。
这个藏人还算好,上一户人家更是夸张,把我和包里的太阳们一把扔出了帐篷。藏人都很强壮,每一处肌腱都货真价实恰到好处,是不掺假的草原制造。
再上一户,家中汉藏混血的小女孩看了这应急电泡高兴得不行,问东问西——这算是入草原以来我看到的顶不错的反应。
她看着我把灯泡从背包里拿出来打开,乌黑的眼珠里映出几星光亮,肤色健康的小脸上是真真切切的悦色,比唐卡里头画的还好。
她唤它小太阳。只这一声儿,我便打定主意不再叫它灯泡了,就叫太阳。
这样的土地上生长着这样的孩子,几百年来没过变动。现在,一个背着灯泡的瘦弱汉人大无畏地越过封锁,扬言要在这儿安上太阳。
藏人们呐,把他扔出去才好,扔回东边那个世界,扔回那扎堆儿的小太阳里去,从此喇嘛依旧诵经,夜晚依旧漆黑,各家沏上浓淡不一的奶茶,这是草原上祖祖辈辈金不换的幸福。
可藏人们太后知后觉。这背着十个应急电灯的侵略者已经穿越了防线,踏进了好几户藏人的帐篷,在他们屋里点亮了太阳。那带钨丝、带电池的太阳。
他信誓旦旦,说那是文明。
停薪留职后我就觉得地心引力不对头了,不是中学课本里的竖直向下,而是偏左,偏的厉害。地球又太大,没法用缩景图看看到底是哪个点在发射信号源,只得一路向左的走,瞧瞧到底是哪个世界在没命地唤。
谢天谢地,就是这儿了。
空气新鲜,牛羊茂盛,这儿就是遍地牧草的乌托邦。若不是出发前背上了这十个太阳,我早是个自由松快的异乡人啦。
可出发前发小跟我打赌,叫我背上十个电灯——自带电池,没插座也能亮的那种应急电灯。
他说:“从这狗屁城市往左行个一百里,就是另一片土地;那儿八百年来没电没灯。你就把这十个灯泡摊在地上做展览,看一眼收人两毛钱,保你这一生吃喝不尽。”
十个小太阳背在包里了,那小姑娘眼睛星星般亮,于是我有了梦想。我要在这个世界里栽上小太阳,栽得遍地都是,好让孩子们晚上能读书,老妈妈们诵藏经(在这地界,没藏经的人家要被烧)。
我要给他们造上太阳。
“他们”就是这片土地上的这些人。我来时一路想,那奇妙的引力究竟是来自世界本身,还是来自他们。
现在算水落石出了,铁定不是他们。
他们被这远道而来的文明吓得瞳孔失焦了,再粗俗点,屁滚尿流了。他们捻着佛珠,心有余悸:“胆敢点亮什么小太阳?呸,死俅!”
他们将我从帐篷里赶走,拔出拳头作势要揍,嘴里发出“呼!呼!”的谩骂,我的手脖子给他们扭得生疼。
可要我死俅没那么容易。听到那小女孩把灯泡唤作小太阳时,我便打定主意要高尚到底——我要让这个满地牧草的破世界安上电缆,装上电灯,造水电厂,就用水流发电:这里的河流质量比外面高上百倍。
这儿不仅要有一个水电站,还会有一个玻璃厂,异乡人不再需要走上几十里,下了电车便已是他乡。届时,这个世界便不再有日夜之分,小太阳会像这儿特有的红鸭子花,洒遍这荒蛮裂隙的每个角落。夜里将是白日的延续,入眼处都光明亮堂,钨丝发出的光亮一点儿不逊日光。
从此,再没人说这儿荒蛮,两个世界将悄悄地合二为一,紧紧合抱。
从彻头彻尾的高尚里睁开眼睛,首先一步是找到个能过夜的人家。这里既不通电也不通汉语,异乡人的日子难的很。
寺院是接纳异乡人的,不过带着十个太阳的得除外:大喇嘛也怕雷火,也怕嘶一下点着的光亮。异乡人费尽口舌说这是文明,文明呀!光头喇嘛捻着脖子里硕大的念珠摇头不语。
我就带着灯泡们睡在草地上。
这里的草毫无节制地疯长,一直窜到人膝盖那么高,牛啃食时几乎不用低头。草木长得高,好啊,经济可持续发展靠的就是草木高。
草原是个好地方。太阳一落山,谁都不碍谁的事儿。各家尽情地教训自家孩子,哭叫声混杂成一片。
谁要走出自己的帐篷、谁要在里头点亮电灯?几百上千年,这白色拱形的移动营寨一直是藏人最坚固牢靠的堡垒。
帐篷里头没了顾忌也没了危险,更没了什么文明;顶虔诚的朝拜者也不大在帐篷里诵经,热恋的姑娘小伙儿一天要进去十来趟。
太阳下山牧人回帐篷,黑灯瞎火做什么都不方便,又因此而做什么都方便。荒蛮自有荒蛮的幸福,异乡人领会不到,领会不好。
这么一来,帐篷就是粗犷豪放的草原人最私密最隐邃之处;要是这么个地方装上小太阳,夜里日里一样亮,那还了得?
那还了得!
去他妈的狗屁文明,老子就愿窝在荒蛮里头,跳野兽舞唱野兽歌,呜啦呜啦,快活的很!
从膝盖高的草丛里爬起来,抬头就是新鲜的太阳,色泽鲜亮,如假包换。
又是几户人家,又是毫无进展。正午的时候,手里还是四个,背包里还是六个。没有藏人乐意留个小太阳在帐篷里,没人乐意把祖祖辈辈的金不换掏出来贱卖。
然而消息在草原上流通的很快。声音是随风走的,草原上的风也比另一个世界的优质百倍。
整个草原都知道了,有个瘦弱不堪汉人,背着十个小太阳,就在他们生活着的草原上奔走,为的是夺走他们美妙的夜幕、美妙的隐私,生拉硬拽地要这儿洒满光明。
他要夺的还不止这些,谁听信了他的狗屁文明,谁把那什么小太阳挂进了帐篷,谁就触了八辈子霉,祖祖辈辈荒蛮的幸福都将毁于一旦。他是来自他方世界的异端,他必须被驱逐。
这要命的流通得归功于那个小女孩,那个坚定我高尚信念、眼珠乌黑的小姑娘。她四处跑、四处叫,与她的许多伙伴一道。
完了。
几十个藏人一齐朝我奔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他们要这个异乡人滚出去,带着他的太阳和狗屁文明,这儿不需要风车不需要磨坊,也不要水电站和玻璃厂,就要你滚。
看着他们草原出品的体格,我带着没电了的太阳们拼了命地飞奔。
藏人们固执又较真,要看着我彻底滚出这片远古方才罢休。现在已是日落之时,一片比日出时更盛的金色正慢慢笼罩整个草原。
在这片金色过后就是幸福,是赶走那小子赶走那文明,这片草原上特享的远古幸福,黑灯瞎火。不,没有灯火。
那棵敌我不分的树还没现身。我跑不动了,口里腥甜,心跳如鼓。
我瘫倒在地,任凭身后那片金色,那片吞吐日月的金色把我一同吞进去。我被另一个世界嫌恶,又在这个世界受到驱逐。也许我注定不能脱逃,要被二者间的裂隙永远吞噬。
大约是前面剧烈的跑动触及了开关,我手里那枚本已电量不足的小太阳忽然亮了——嘶的一声,白白整整的二十四瓦,像从哪个天国赶来的圣光。
作者:上海/王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