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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名奖|架起人类情感沟通的桥梁

第二届沁朗杯全国青年文学有奖征文

提名奖作品选登


又是一年清明时。霏霏细雨,点点愁思。

从清晨开始,至黄昏之际,在烟雨弥漫的山野中,在泥泞难行的小路上,总有点缀寂寞,行行重行行的扫墓人。或三五成群,扶老携幼;或一二个孤影,蹒跚独行。那日,我就曾遇见一位踽踽凉凉的老人,他的经历让我难以忘记。

位于京南皇家苑囿南海子的团河行宫,是81年前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后,包围进攻北平的重要战略位置。我的爷爷曾是29军的学生兵,虽说劫后由死人堆中爬出,捡得一命。按照他的遗嘱,死后骨灰要同此役众多无名烈士一样,葬在他们这辈子刻骨铭心之地——团河烈士林里。这里无名无碑,有的只是数不清的坟头和剪不断的思念。

今年清明节,我去烈士林凭吊先人。在这人迹罕见之地,我却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突兀地跪在一座无名坟前,颤颤巍巍地磕头。绵绵细雨刚刚停歇,土地还很潮湿,老人却紧闭双眼,重复这一动作,让人担心他会有什么意外。我略微犹豫一下,上前边劝说边将他搀了起来。

这是一位看似已过耄耋之年的老人,身材矮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头发纵然花白,却梳得很整齐。也许是有感于命运的悲鸣回响,看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此悲伤,勾起了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想,也不由得酸了眼眶。

老人侧脸诧异地看着我,我也甚是惊奇地望着他,因为他刚刚说话的口音及语调,并非像本国人。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先生,您从哪里来?”   

他迟疑了一下:“日本”。

老人的来历勾引起了我的好奇,在唠嗑中,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他的经历。期间,他时而闭上眼,似乎在酝酿情绪;时而梳理一下白发,似乎在追忆往事……

当年中日作战期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爷爷奶奶病故,妈妈报名参加了慰安妇。为了寻找随军作战的父亲,他历尽千辛万苦,偷渡海洋,踏上了异国他乡陌生的国土。每每见到日本军人,他总是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也许是上天悲悯,加上万分之一的偶然性,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真的与几年未曾谋面的父亲偶遇了。

我诧异道:“难道您今天祭拜的是您父亲?一个日本人,葬在中国烈士林里?“我不禁暗暗揣测与怀疑。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来中国给养父上坟。”

“那天,命运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是找到了我父亲,撞见他时却是一幅十分恐怖的场面——父亲正与中国军人搏斗拼刺刀。”他突然睁开眼睛,瞳孔闪过一缕细微且坚定的光芒:“二人以死相斗,人性的本能促使我上前帮忙。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抄起一块砖头拍过去,原本只想打晕那名中国军人。却不曾想他那一刻头冒鲜血,软软地倒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言至此,老人的鼻翼猛烈地抽动两下,两只眉毛蹙在一起,显出痛苦的表情,只因揭开了这一不愿提及的痛苦往事。

“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内疚至今。我的养父至死也不知道——是我亲手杀死了他的哥哥,并非我父亲的罪恶啊。”他低头恸哭起来,肩膀一缩一缩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我此刻有些后悔——无情地揭开了老人那些岁月的伤疤。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老人像孩子一样伤心。

老人情绪稳定后,嗓子略微有些沙哑:“我和父亲未曾说上几句话,就拐出了几个中国军人。其中一人愤怒至极,他大吼一声‘哥!’,抬手一枪就打死了我的父亲。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老人又闭上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我知道,亲情是可以使人失去理智的情感之一。尤其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更是让人难以接受分离。何况是历尽辛苦,才得以找到的亲人,相聚的时光更显得如此宝贵。

“我还没有从丧父的悲痛中缓过来,就被一颗横空飞来的炸弹炸昏了。当我醒来时,已是几天之后,我躺在一家医院里。大夫告诉我:是名军人救了我,他抱我回到军营,给我输了很多血。后来我才知道,那名军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是我多年的养父。我从绝境中险险脱身了,养父却日渐消瘦下去。”

“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日本人’的罪恶头衔虽然被饶恕了,但精神压力丝毫没有减弱。此后的岁月,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日本孩子亲近,更没有人愿意照顾我——除了我的养父。我战战兢兢的活了十几年,慢慢在中国长大成人,直到战后。”

“我也不是没想过要杀死养父,但每次下定决心动手的时候,内心就极度的惶恐,灵魂也受到了谴责。他教我说中国话、写汉字,保护我免受欺负。每当有人劝他组建一个家庭的时候,养父总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他一辈子没有娶妻,无儿无女。对他来说,我就是他的亲儿子。可是现实中,我却未曾真正承认过,他是我的父亲。”

“我……我后悔……”他的眼角旁悄悄滑落了两颗泪珠,“直到养父临死前的那一刻,我也未曾喊过他一声‘爸’。横亘在两个种族之间的,是相互杀戮的怨恨情仇,这道沟壑难以填平。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死后,我却悲伤了许多时日。后来我才明白,人,是情感复杂的动物。战场上的厮杀,只是人性喷张的冲动。因此,打心底里,我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了,只是思想上从不愿承认而已。”

我的眼眶也酸涩起来。人总是记得别人对自己如何不好,却忘记了自己终归是欠着别人什么的。‘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看淡了爱的狂热与憎的徒劳,人生的真正意义便从情绪的迷雾中显现出来。

“养父死后,我就回国了。自此以后,年年清明节来团河给他上坟。我一把岁数了,或许也活不过多少时日。唯一想守住的,就是心中的那份恩情。我欠他太多太多了,不求弥补,只愿他在天安息。”

终于,我心田里酝酿已久的那份情感,也如泉水一样喷薄出来。我想起了童年。爷爷因为我淘气毁坏家具,抄着扫帚追着我打的画面;也有爷爷费力骑车,载着我和一车窝瓜、白薯、花生赶集的场景。可遗憾的是,爷爷临终前因为学业,我却因为学业没有能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那年,他突患心梗,在医院里溘然长逝了。而就在这前几天,我还和他老人家在睡梦里见过面。我很后悔很后悔,为何梦中没有与他说说话,哪怕不痛不痒地问一句:爷爷,您的身体还健康吗?

老人迟钝地点点头,有些木讷地望着我。

您知道人类命运共同体嘛?知道一带一路倡议吗?我问。

老人眼睛一亮,向我竖起大拇手指夸奖:中国这个。

我的心情释然,那位默默无名,没有留下姓氏名谁的养父,可以魂安西天了,他的苦心孤诣,在他百年之后,终于架起了人类情感沟通的桥梁。细雨霏霏,润物无声,白发苍苍的日本老人,拄着拐杖在烟雨蒙蒙中渐行渐远。在我的目送中,他佝偻的后背霎时挺直了。确实,无论过去多么不堪、痛苦与无奈,它终将会成为时间轴点上一个不可回溯的一个起点。当事实已无法改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着眼未来。铭记不是为了忘却,而是前世之事,后事之师。抛下思想包袱,一个民族才可以高歌而行。

以往岁月,无言的痛苦太多了,然而世界正在缓缓站起。其中少不了的,是跨越国界后,人性散发出的光辉。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人道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救赎一个人的灵魂容易,救赎一个民族乃至世界的灵魂却非易事,但只要努力前行,世界热望的曙光,亦如伟岸的风帆,虽然遥远,但已然可以眺望!

作者:北京大兴区兴华中学(高三)/刘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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